【四】
畢克生失蹤6天后,畢家人放棄了尋找。
畢小虎說,“一點目標都沒有,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多折磨人???俺們都崩潰了。”畢小虎的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有一段時間甚至拒絕進食。
經過這次事故之后,老徐也搖著頭說,“以后再也不打塔了。”停頓后他接著又說,“說不干不干吧,也沒準。萬一哪天一高興頭皮一熱,又去了。氣球反正是不干了。”
老徐打塔打了48年。
通化師范學院教授趙春蘭說,關于松子的采集和貿易從唐朝就開始了。打塔人的命運和林業(yè)政策變化息息相關。
在吉林露水河鎮(zhèn),保存了我國面積最大、最為完整、種質資源最為豐富的紅松天然母樹林,也是打塔人聚集之地。時任國家林業(yè)局局長周生賢在《中國林業(yè)的歷史性轉變》一書中寫道,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是我國林業(yè)發(fā)展的第一個主要時期,此時的林業(yè)政策中心是木材生產。
老徐上世紀60年代末跟著母親從山東文登遷到東北,13歲母親就帶著他去打塔。
第一次打塔時,母親往樹根下一蹲,老徐踩著母親的肩膀站上去,一溜煙爬到20多米高的樹頂。當時一人背一個簍子,裝滿了就拿回去賣。老徐說,自己爬樹就是這么練的,當時還沒腳扎子,上去之后也不感到害怕。等到了15歲,他就輟學成為家里的勞動力,干起了采伐的活。
據(jù)統(tǒng)計,1949年長白山原始森林蓄積量6億立方米,到1985年銳減到0. 7 億立方米,其中紅松由于材質優(yōu)良被作為采伐的首選對象,出現(xiàn)了超限額采伐的情況。(數(shù)據(jù)來源:《長白山區(qū)白山市的森林資源與林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98年第10期)
此后國家調整戰(zhàn)略。《中國林業(yè)的歷史性轉變》一書中寫道,改革開放后,提高木材生產量的觀點被注重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所取代,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被提上議程。
國家林業(yè)局的公開報告顯示,第三次全國森林資源清查期間(1984-1988),我國森林面積首次實現(xiàn)回升;第四次期間(1989-1993),我國森林資源生長量開始大于消耗量。
西林河林場門前標語。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吉林森工集團露水河林業(yè)局林下復合經營處處長孫業(yè)進說,采伐量減少也意味著林業(yè)局收入也在減少。1998年,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實施的前夕,是當?shù)亓謽I(yè)部門最為艱難的時期,不少林業(yè)局連續(xù)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
此時人們開始把目光轉向松塔。
1998年,露水河林業(yè)局對當?shù)氐纳謪^(qū)域進行劃分,以林班為單位實施“紅松果林采集權競價承包”。通過拍賣,林業(yè)局把林子的打塔權賣給個人,如此一來既保護了林業(yè)資源,林業(yè)局也增加了收入,個人可以雇工打塔。
孫業(yè)進說,這一舉措效果十分理想,在后來幾年內被推廣到全國。吳老板就是從兩年前開始,承包林子雇人打塔。
吳老板是臨江鬧枝林場的職工,今年已近50歲,他和妻子二婚走到一起,有三個孩子。這個五口之家僅靠吳老板每個月2000多元的工資遠不夠開銷,吳老板每年都會去打塔來貼補家用。
妻子說,人家都覺得他是老板,雙手一揣兜啥也不干,但其實夫妻倆也在林子里干活,自己干一天就能節(jié)省500。吳老板為了打塔也摔下來過,有時看到樹上還漏了幾個塔,他還會爬上去。“我把這幾個塔弄下來,還能給兒子弄瓶娃哈哈。”妻子回憶說。
為了多賺點錢,夫妻兩人拿出所有的積蓄再借了幾萬塊,承包了一片林子打塔。去年干得挺好,沒想到今年意外發(fā)生了。
【五】
在臨江的人工林,打塔人按天計酬。但在天然林資源豐富的露水河,則是按件計酬。
爬樹好手普遍都會選擇計件,打得多賺得多。豐收年里一個好手一個月能賺到4萬,普通的年份里也能賺2萬。
15年前,打塔人一天能掙四五十元,到現(xiàn)在翻了十倍;同時期松子的價格從五六元一斤漲到了現(xiàn)在二十多元一斤,漲幅遠遠低于人工費。
豐厚的報酬吸引了不少人,但這活也實在危險。
打塔人上樹,天然紅松樹高達20-30米。王瑞君 圖
四川綿陽人張輝今年40歲,1995年,幾個老鄉(xiāng)告訴他,去東北下井(挖煤)比在工地賺的多。到了東北他才知道,秋天打塔還要掙錢,便隨人一起進山。但沒幾天他就摔了下來,孤身一人在醫(yī)院躺了一周。出院后,他回到四川老家,心想再也不來了。
但迫于生計,他還是忍不住踏上了去東北的火車。
2007年的打塔季,張輝剛從一棵樹上下來,看到周圍的人一陣騷動。透過人群,他看到自己的老鄉(xiāng)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把人翻過來后,嘴里滿是鮮血,睜著眼艱難地呼氣。
老鄉(xiāng)從樹上摔下來了。
張輝和其他人用擔架把老鄉(xiāng)往山下抬,邊下山邊喊他撐住??砂胄r左右,張輝一摸脈搏,人已經沒動靜了。張輝當時心都涼了,說不出的難受。
等到通知家屬的時候,幾個四川老鄉(xiāng)在電話機旁邊磨蹭了好久,誰也不愿意拿起話筒。最后同伴還是讓張輝來說。
“嫂子,你家老公出事了。人不在了。”
沉寂過后,電話那頭傳來了哭聲。這個30歲的老鄉(xiāng)有個12歲的孩子,為了養(yǎng)家,他獨自一人前往東北打塔。那一年,他留給家人的只有8000元的賠償款。
張輝背著腳扎子背著麻袋走在前面,拿著長桿的同伴負責撿塔。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2010年,露水河林業(yè)局把采集權承包制更改為“紅松果實買賣競價銷售”。承包人成為打塔人的唯一責任人。與此同時,林業(yè)局也在研究更加安全的打塔方式。
孫業(yè)進介紹說,他曾經和熱氣球研發(fā)人員考慮過以天然氣為燃料的飛行物,但因為體積和操作難度都過大,最后的結論是失敗。
其次是機器作業(yè)。比如升降機,改裝過的挖掘機,但這些機器的成本均在百萬以上。另外,長白山不少林區(qū)地勢較陡,機器實用性很低。
此外,還有人試過訓練猴子打塔。但實地操作時才發(fā)現(xiàn),松樹上到處是松油,松油黏性極強,猴毛粘上松油后粘連在一起,猴子十分難受,待在樹上不愿干活。等好不容易用食物哄下來,它就再也不愿意上樹。
孫業(yè)進說,那只猴子買來時花了3000,最后還是求著一個耍猴人,1000塊轉賣給了他。
就目前來看,唯一有希望替代爬樹這種原始采集方式的,就是充氣氣球。
孫業(yè)進也聽說過氣球事故,是氣球意外飛走把人帶跑。比如新華社今年9月的一則報道:吉林汪清縣的尹某乘坐氣球在自家承包的山上打松塔,因使用不當,氣球脫線飛走,所幸他帶了手機,聯(lián)系上家人并報警。當尹某被解救時,氣球已飛行了兩個多小時,距離起飛地點50多公里。
在東北林區(qū),當?shù)乩习傩胀ㄟ^副業(yè)增加收入。春天摘野菜,夏天挖天麻種人參,秋天打松塔,到了冬天,住在林場周邊的老百姓基本沒有活干,采伐已經從2015年4月1日起全面禁止。
東北話里有個詞,叫貓冬,意思就是冬天躲在家里不出門。
但不出門就賺不到錢。有的人選擇外出打工,有的人買了出租車拉活兒,有的人選擇在秋天打塔,把錢掙夠。
這就好像松鼠在入冬之前會拼命儲備食物,埋在一個土堆里。等待凜冬降臨,在冰天雪地中靠著自己的辛勞所得生存下去。
然而人不是松鼠。畢小虎說,如果父親能夠回來,今后再也不讓他出去打塔,下半輩子啥也不干,就讓他在家里享福,和孩子一起,和家人在一起。(應受訪者要求,畢小虎為化名)
責任編輯: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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