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古厝〉序》中提出:“保護好古建筑有利于保存名城傳統風貌和個性”。作為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的承辦地,福州立足古厝特色,以“世遺大會”為契機,將福州古厝的影響力與城市發(fā)展機遇緊密結合。閩都古建筑是福州歷史文化的實證,福州市委宣傳部特別推出“喜迎世遺大會,走進閩都文化”系列報道,邀請福州本地專家學者講述福州故事,傳遞閩都文化。今天推出第三篇,敬請持續(xù)關注。
《編木為虹》
作者:景艷
一
在我的印象中,“廊橋”總是和“遺夢”聯系在一塊。一方面,可能是那部片名叫《廊橋遺夢》的電影給我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另一方面,也許是內心里認為這兩個詞放在一起獨有韻味。一個“遺”字,沉淀了多少前人留下的古意風骨?一個“夢”字,又萌發(fā)著多少臨風抒懷之幽情?
廊橋如虹,橫懸溪澗。
其跨越山水間的那份氣定神閑,也常常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古老的美好常常和回憶相伴,殘存的思念往往與遠去相隨。木拱廊橋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默默地散落在中國的閩浙大地之上,以至于文物保護專家與橋梁專家們誤以為,中國古代木拱橋只存在于古籍和古畫卷中,而許多生活在它周邊的人們,享受著它的蔭蔽卻忽略了它的價值。在一波又一波開疆拓土的浪潮之下,在便捷交通、現代橋梁的擠壓之下,這集樓臺軒榭的建筑風格和技術于一體的中國傳統造橋技藝,漸漸黯淡了它的顏色,消散了它的芬芳,幾乎成為“遺夢”的部分。不過,當我來到屏南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黃春財家的時候,方意識到這一印象有失偏頗。以廊橋為代表的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在新時代、新觀念的氛圍之下,正顯露出勃勃生機。
在黃春財師傅家采訪,滿屋子與造橋技藝有關的獲獎證書和大大小小的廊橋模型十分亮眼。從進門的屏風櫥柜、客廳里的電視柜到他臥室里的工作臺,都擺滿特別制作成的廊橋模型,其中許多是人們熟悉的萬安橋、千乘橋、百祥橋、雙龍橋。墻上掛著他的廊橋設計圖,連橋上的勾梁、獅子都線條分明,惟妙惟肖。一屋子擠滿廊橋的元素,展示著這個家族與廊橋化不開的淵源。
現年79歲的黃師傅,雖已滿頭白發(fā),但看上去很精神,身著很中國很傳統的月白式對襟布衫,相比于印象中的工匠,他更像一位儒師。他出生在屏南縣長橋鎮(zhèn)長橋村的一個造橋世家,自師祖卓茂龍以來已歷五代。祖父黃金書是清末享譽閩東北的廊橋工匠,父親黃象顏也是一位高產的造橋名家。黃春財15歲起就跟隨父親學木工,勤勞好學的他逐漸掌握了木拱廊橋傳統營造技藝這門“絕活”。他自豪地告訴我,家中原本存有祖上傳下來的“魯班尺”,那可是行業(yè)中正宗傳人的一種標志。
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主要是以口傳心授,家庭、師徒傳承為主要特征,因此,實踐中的摸索尤為重要。采訪中得知,屏南會造橋的師傅不少,但像黃春財這樣會設計畫圖的主繩師傅卻不多,這一能力讓他在行當中脫穎而出,獨樹一幟。
早期造橋,師傅需要把立面圖同比例畫在大門板上,由多人抬來抬去,很費力,極不方便,黃師傅跟隨父親重建修復萬安橋西端拱跨的過程中,提議將立面圖畫在紙上,得到了父親與伯父的高度肯定。他清楚地記得,他的第一張圖是畫在對聯紙上完成的。紙質圖紙可以較為自如地對整座木拱橋作精細設計,經過分析與計算,木構件可以預先加工成型,既縮短工時也降低成本。
木拱廊橋是舊時閩浙山區(qū)最常見的橋梁,造橋的主繩師傅十分受人尊敬。“主繩”又稱“主墨”,是行業(yè)里的最高榮譽,相當于現在的建筑總工程師,指的是既能設計又會計算繪畫且能指導施工的能工巧匠。在屏南的古橋的梁上都會刻上主繩的姓名、建造時間,以及歷代曾經參與修繕和重建的師傅名字,享有留待后世瞻仰的無上榮光。廊橋工藝,易學難精,真正掌握其要領者寥寥無幾。有的人盡其一生參與無數橋梁的建造,但卻不能擔當主繩,橋梁上也未能留名。這種師傅稱為“幫場”。
1956年,長橋上圪村要造橋,請的主繩師傅是黃春財的父親黃象顏,恰好黃象顏沒空,年僅20歲的黃春財便在父親的鼓勵下獨力擔當。人家看他年紀輕輕,只管叫他“小鬼”,還老追問:“你父親來了沒有?”結果,等他圓滿完成任務之后,主家信服地摸了摸他的頭:“你這個師傅不錯。”就這樣,黃春財生平第一次做主繩,名字被刻到了橋梁上。也就在那一年,他應招進入屏南城關建筑社,成為一名建筑工人,學會了建筑設計與繪圖,這對他建橋技藝的提升大有幫助。
二
人們看橋,除了其外表的造型之外,更關注的是其是否牢固結實。建橋者還要考慮承重與橋梁跨度的問題。大跨度的橋梁,有利于橋下的行船與水的排泄。在現代建材出現之前,建造橋梁的材料只有木材、石材和繩索等,林木剛柔相濟,是建橋的好材料,但是它的長度、樹徑與密度又有著自身難以克服的局限性。專家認為木拱廊橋的拱架結構是一項很有價值的創(chuàng)造,它解決了木構橋梁的大跨度問題,是中國傳統木構中技術含量最高的一類結構形式。整座橋不要寸釘片鐵,只憑椽靠椽,桁嵌桁,銜接嚴密,結構穩(wěn)固。因其結構與北宋張擇端所畫的《清明上河圖》中的虹橋極為相似,以梁木穿插別壓形成拱橋,形似彩虹,由此,橋梁專家們確認北宋盛行的虹橋技術并未失傳,稱其為我國古代橋梁建筑的“活化石”。
編木結構是木拱橋營造的核心技藝:兩組支撐橋梁的木結構系統以“編織”的方式通過交叉搭置、互相承托、擠壓咬合形成拱形支撐,相對較短的木構件通過榫卯連接,逐節(jié)伸展,實現跨越山谷和支撐橋面荷載的功能。按河床寬窄設計墩、孔。窄的河床是無墩單孔,寬的河床則需一墩二孔或多墩孔,墩越多,造橋成本就越高,難度也越大。所以,大凡建橋都選擇河床最窄處。傳統木拱廊橋的建造有一定的程式,包括立水架柱、上三節(jié)苗和五節(jié)苗、進苗間栓、立將軍柱、上剪刀苗、架橋屋等工序。在實際施工中,要善于計算每根木頭的長短數據。這些數據的精確與否決定了整座橋的成功與否。黃師傅告訴我,拱架搭得好不好是一座橋建得牢不牢的關鍵。如果拱架搭得好,橋梁完工時,橋架便會與橋身自動剝離,橋梁也會越壓越牢,反之,則不合格。黃師傅到現在還記得發(fā)生在65年前的一件事。那是1954年夏天,屏南縣棠口境內重建一座木拱廊橋,橋拱落成后,主繩師傅動手拆橋架時,發(fā)現橋身與橋梁咬在一起,拱梁下沉,頓時大驚失色。主繩師傅獲悉黃春財父親是個造橋高手,便連夜趕到長橋,請求相助,為了表示誠意,特地請黃春財和父親坐轎而來。黃象顏到實地仔細檢查了橋身,發(fā)現設計有誤,用材不當,父子倆對癥下藥,采取補救措施,終于拯救了危橋。主繩師傅千恩萬謝,包了一個大紅包,還披紅掛彩,鞭炮歡送。那時的黃春財,除了感佩父親的高超技藝以及對自己從事的這份工作倍感榮耀之外,更多了一份責任與擔當:“弧度不精密的話,橋做好了,用鉚用角鐵釘上去、用螺絲旋上去都沒有用。”
不過,正當他學藝漸進,躊躇滿志,更待一展身手的時候,卻“失業(yè)”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后,隨著橋梁建筑技術的進步與建筑材料的改進,木制橋梁逐步被水泥橋、石梁橋所替代,以他為代表的黃氏建橋世家、木制造橋行業(yè)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從1969年造了古田縣平湖鎮(zhèn)唐宦橋之后,直到2004年,黃春財都無橋可造,更談不上技藝流傳。眼睜睜地看著許多木拱橋被拆掉,一身的傳統技藝無用武之地,兩個兒子誰也不想承接他的衣缽:一個學修配,一個到上海經商。黃師傅苦學多年的技藝竟然成了“屠龍之術”。每當看見鄉(xiāng)村間那些凝聚著祖輩智慧、記錄著父輩和自己曾經的驕傲的木拱橋時,黃春財便會想:“難道這個技藝到我這就停止了嗎?”
如果不是世事變遷,機緣巧合,這位廊橋名匠,很可能會和他們所擁有的技藝一起,就此隱沒民間。
三
事情的轉機緣于人們對傳統文化、技藝保護意識的提升。廊橋,作為古人流傳下來的人文資產,有其科學、歷史、文化三個方面的物質價值體現,又蘊含著包括營造技藝、形制特色、歷史背景、民俗風情等非物質文化層面的元素,它的價值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漸漸為世人所知。
據說,首先意識到廊橋價值的是浙江人.“浙江人到我們這來買了兩座廊橋,后來才知道人家拿去安裝,就成了古跡風景,靠這個出了名。”說到這,黃春財的小兒子黃閩輝頗有點惋惜,“廊橋本是我們福建的特色,卻因為我們缺乏這一意識而落伍了。”
被拆走的橋成了鄰省的寶貝,也成為屏南人自省的原動力。1998年以來,屏南縣和壽寧等地陸續(xù)開展了木拱橋資源性普查工作。各地基本以木拱橋這一文化遺產實物為普查對象。一批具有極高價值的木拱橋被列為各級文物保護單位,一批普查資料、研究成果也相繼面世,提高了閩浙木拱橋的美譽度,引來了第一波考察閩浙木拱橋的高潮,也為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普查、申報工作打下了基礎。
2003年1月,為了調研國家文物局關于寧德市木拱橋的課題,時任福建屏南縣政協副主席的鄭道居,再次來到長橋村的萬安橋。那天他鬼使神差地特別注意廊橋橋屋的大梁:“一般木拱廊橋橋屋的梁上都會記載著建橋年月、捐款人、建橋董事和建橋工匠,以前沒怎么留意,那天就巧了,抬頭一看,建橋工匠里只有主繩黃象顏的名字最清晰。”
長年研究木拱廊橋的鄭道居知道,建橋人大多不是本地人——這是一個常識,但那天他不經意中開口問身旁的村民:“黃象顏是長橋村人嗎?”
這一問,更巧了!黃象顏正是屏南縣長橋村人。1952年,始建于宋代的萬安橋,西端被大水沖毀了兩個拱架12個開間。1954年,縣政府出資重建,主繩的除了黃象顏,還有他的哥哥黃生富。
“黃象顏不在了,他的兒子黃春財還在。”
“那,黃春財會造橋嗎?”
“會。”
沒想到,一句無心之問,竟然讓鄭道居找到了隱藏在民間數十載的造橋世家。
2005年,因為要建水庫,際頭村一座始建于清代嘉慶年間的木拱橋需要進行保護性遷移,黃春財師傅被請出了山。
“真想不到,我還有機會造橋。”一時間,黃春財百感交集。正當青春壯年,他不得不擱下手中的技藝,待重新拾起,已年近古稀,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是當時福建省內最年輕的主繩師傅。
四
黃春財的這一次出山一發(fā)不可收。政府的重視和新聞媒體的大量報道,使福建的木拱橋一時間廣為人知,黃師傅的一身絕技也聲名遠播。隨著木拱廊橋在家鄉(xiāng)人民心目中的分量越來越重,請黃春財重建、新建木拱橋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時候,黃春財毅然決然地將大兒子黃閩屏和小兒子黃閩輝召到身邊,跟著他學造橋?;蛟S因為從小耳濡目染,兩個兒子進展很快,雖然他倆在技術操作上各有側重,老大重在施工操作,小兒子重在學計算繪圖,但自2005年至今,14年時光已經將他們都打磨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主繩。
黃師傅告訴我,修一座木拱廊橋從設計、備料到建成,前后大約需要半年的時間,但碰上任務急,他們也曾用兩個多月的時間突擊完成了屏南的國家風景區(qū)白水洋里的古橋建設。他認為,要鼓勵傳統技藝融入現代建筑藝術,進一步與現代社會需求相結合,為傳承發(fā)展營造更適宜的土壤和活水源。
搬遷金造橋,重修百祥橋,新建雙龍橋、十錦橋,還有壽寧登云橋、古田卓洋橋、蕉城鸞江橋……黃師傅和他的兒子們忙得不亦樂乎。
2006年,屏南縣的萬安橋、千乘橋、百祥橋被國務院公布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8年,“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被列入國家非遺名錄;2009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了首批來自8個國家的12項非物質文化遺產被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位列其中;2012年11月17日,閩浙兩省7縣聯合申報的閩浙22座木拱廊橋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2012年12月,黃春財被文化部認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2013年6月6日,被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授予第二屆中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薪傳獎;2013年9月9日,被中國藝術研究院聘為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碩士研究生導師……一系列榮譽的背后體現了當代人類生態(tài)保護意識的日益覺醒和高漲,反映了文化遺產權與詮釋權的在地化回歸的趨向。傳承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tài)載體,唯此技藝才不會消亡。“最重要的還是有橋可造,讓傳承人有用武之地,在建造過程中技藝自然也就傳承下去了。”鄭道居如是說。
黃春財的建橋技藝得到公認。與此同時,他也借助更多的場合把木拱廊橋傳統營造技藝展示于世人面前。他和兒子到北京參加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技藝大展,到臺灣參加“根與魂”——中華非物質文化遺產大展,在央視演播廳演示木拱廊橋技藝,參加《中國手藝》《文明之旅》的節(jié)目錄制;他成立黃氏家族木拱橋技藝傳習所,擔任“八閩特色文化教育”輔導員,參加第三屆中國廊橋國際學術研討會……如此種種,恰似薪火。他有一個夢想,便是在有生之年能有更多機會建木拱廊橋,擁有更多的平臺將廊橋文化發(fā)揚光大。
風雨廊橋,幾多夢想。勤勞的先民用非凡的智慧建造了它,當代的鄉(xiāng)民懷著深厚的情感護佑著它,廊橋方得以從古而今,櫛風沐雨,挺立如斯。期待在屏南這塊秀美靈毓的土地上,廊橋將有一段新夢的演繹。
責任編輯: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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